莲的心事
冰空 2003-12-30 00:00 阅读:2646
“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的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这年夏天,28岁的刘渊开始在“青草青”画室兼职,是文青替他找的,文青这段时间来一直在积极替他找兼职的工作。看着文青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同对方讨价还价的样子,刘渊悲哀地想,这几年苦守的操守算是一朝被毁。
刘渊并不缺钱,出版社不菲的收入足够使他和文青的生活舒适、安逸,业余的时间作画出书,修身养性。可文青并不这么认为,家中虽不缺小钱,可缺大钱,她觉得他们并不富裕,在目睹了出版社的美编们纷纷出去做第二职业的时候,她又岂能无动于衷。
“青草青”画室就在出版社附近的居民区内,出了出版社大院七拐八拐转过几个小巷子便是。在出版社四周,这样的画室像丛生的青草一样葳蕤。刘渊从来都不屑于这类画室的存在,当年在上海美院读书的时候,他们也办过画室,闹腾不出什么动静。如果说当年还有点激情有点艺术的话,那么今天,艺术已完全沦为衣食父母。
刘渊万没有想到的是,在“青草青”的这段时间,却令他刻骨铭心,这些日子,给他带来丰厚收入的同时,也令他遭遇了一段缠绵意外的感情。若干年之后,刘渊隔着厚厚的时间的幕帘回首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时,仍禁不住唏嘘感怀。
二、
应该以卓尔不群来形容依蓝吧,刘渊喜欢这个词,他觉得女孩子就应该卓尔不群,女孩可以不漂亮,不美丽,但不能缺少区别于别人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使她在一大群女孩子中显得光彩夺目,其实也正是这一点东西使刘渊注意到了依蓝,具体是什么东西,刘渊说不清楚。
师范大学美术系三年级的依蓝,油画功底不错,颜色搭配、运用及光线度把握都比较到位,唯一欠缺的是感情表现力度不够。在学生的习作中,刘渊能轻而易举地拎出她的作品。
有了依蓝这般出众的学生,刘渊倒觉得兼职是件挺快乐的事,正值豆蔻年华的依蓝如婷婷的绿荷,在他的眼里摇曳生姿,当然他只是远远的欣赏罢了,自己不再是五年前那个打着艺术幌子接近漂亮女生的青涩不堪且激情过剩的男生,文青的存在使他断了许多这个年龄应该有和不该有的念头和想法,他完全是按照他和“青草青”画室签的协议,准时上课,按时离去,与学生最多的交流是在课堂。这完全是一种程式化的工作,但事实上并没有过多久,依蓝打破了刘渊这种按部就班的平静。在这个夏天的晚课后,依蓝约会刘渊。
依蓝约刘渊去的是炒田螺的小店,这令刘渊有点啼笑皆非,他无法想像在一群食客吸吃田螺的怪声中谈论艺术是件多么风牛马不相及甚至令人感到难堪的事,附近有的是咖啡屋、茶馆,可依蓝选择这种嘈杂的地方,也许这就是卓尔不群的另类吧,刘渊想。后来的事实是他们谈得非常投入、尽兴,依蓝笑眯眯的吸着田螺大快朵颐的样子令刘渊彻底放开了,这种并不是好看的吃法让她变得优雅,生动了,令刘渊暗暗叹为观止。刘渊一直浅浅地笑着,看着她额头和小巧的鼻尖渗出来的细闷的汗珠,他的心里涌着了一种久违的绵绵的柔情。“和依蓝生活一辈子会是什么感觉呢?也许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吧。”刘渊兀自想,依蓝说些什么他也没听清楚。回过神,刘渊为自己刚才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头也不禁低了下去,待抬眼再迎着依蓝热烈的目光时,他竟又有了一种虚幻的的感觉。
分手的时候,意兴阑珊的依蓝给了刘渊她的QQ号。
“要这个做什么呢?”他在试探。她却温婉矜持地笑,不答。
三、
刘渊是从不QQ聊天的,依蓝留给了他QQ号后,刘渊不得不玩起了这种浪漫,等他装上QQ并学会聊天时,依蓝已经给他留了几条短信。刘渊不知道该怎么来回应对方的热情,依蓝是寂寞的,这种艺术和精神上的孤独使她迫切地需要朋友,她选择了她所景仰的刘渊,刘渊知道继续交往下去将意味着什么,也许依蓝并不知晓文青,他不知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向她隐瞒了这个事实。抑或在潜意识里,刘渊还是心有不甘,希望在这平静的生活之外能发生点什么,只要不伤及筋骨的疼痛。
出版社工作这几年,刘渊并不是很顺,当年的孤傲和锐气已消磨殆尽,在失意孤独中,文青以一个成熟女性的全部温存唤醒了他的的热情,她在刘渊孤独的时候陪伴左右,在刘渊潦倒自怜的时候给予物资支持。那段时间,刘渊觉得自己不能没有文青,这种不舍与眷恋使他们过早地、匆匆地把彼此把对方拴住。在刘渊看来,这是一段并不看好的爱情,文青除了脸蛋长得妩媚外,并无其它长处,只能靠着老爸的庇荫在单位做收收发发的办公室工作。
晚上刘渊上线,依蓝早在等他,看见刘渊上线,迅速打出了两行滚烫的文字,刘渊浑身血脉贲张,依蓝毫不掩饰的爱慕令他有点措手不及。做了几次深呼吸,他才使自己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我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但这并不十分重要,因为我爱你,我只是真实地坦露自己的感情,如果你感受到了我的热情并不嘲笑我,那对我将是一种莫大的快乐”。
刘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依蓝,若是在和文青相遇前,他会以双倍的热情去回应,可现在不能,他担心依蓝蓬勃、纯粹的毫无遮拦的热情会将自己灼伤。“怎么不说话呀?”依蓝在催他,“也许——是吧”,刘渊敲了几个字,便匆匆下线了。
隔壁卧室又响起了文青起床趿着拖鞋走过来的声音。
四、
九月初,“青草青”画室要搞一次野外宿营写生,送别几位学员,其中包括将回校复课的依蓝。刘渊本不打算去的,他感到很无聊,可想到依蓝马上就要走了,刘渊心里难免有些隐隐的惆怅起来,因此也就怀着重重心事前往。
他们去得是市郊的风景区,因为并未完全开发出来,很多风景点都显露出原始的生态之美,这倒使他们感到不虚此行。依蓝着一身素白的运动服,清瘦颀长。一路上依蓝陪在刘渊的身边,清脆的笑声倒让刘渊暂时忘却了与文青的不快,心情亦渐渐畅快起来。
晚上扎好帐篷后,大家围着熊熊的篝火,跳舞、唱歌、喝酒、烧烤,场面十分热烈。趁大家热闹的时候,依蓝和刘渊悄悄地离开向远处的河边走去。坐在河岸边,依蓝把头轻靠在他的肩上。一阵幽幽的香水味夹杂着青草的味儿扑鼻而来,刘渊顺势地楼住了依蓝,依蓝闭着眼躺在刘渊的怀里,朱唇轻启,她在等待,刘渊冲动地府下身,压住了她那温热的唇。
刘渊再抬起头来时,却看见月光下两行清泪从依蓝姣好的脸上滚落,刘渊心里掠过一丝惊惧与不安。远处篝火已将熄未熄,同伴们的嘻闹声逐渐稀落、沉寂下去,近处夏虫的啁鸣与河水欢快的流淌声渐渐地浮了上来。
九月十五日,依蓝离开了画室,刘渊当晚收到了她发来的EMAIL,是张曼玉和梁朝伟主演的《花样年华》。隔些天,依蓝打电话约他去三清山,刘渊推说工作忙,他能感觉得到依蓝的失望。放下电话,他又有点后悔,他问自己是否太冷淡了。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想要迎合甚至占有,但缺乏底气,想要忤逆,但是面对文青的警惕和世俗的种种,临到头,他却感到说不出来的情怯。他终究退缩了。
五、
时令进入秋分,天气有了寒意,在北雁南回的日子里,刘渊无端地想起了依蓝。
之前的日子,刘渊甚至完全忘记了依蓝,这是文青和他大闹了一阵后刘渊痛定思痛后的结果。文青早已掌握了他和依蓝的一切,他的电脑密码被破解,他们的聊天记录及信件成了文青的第一手资料。接下来是一阵旷日持久的口水战,岳父岳母也适时助威。刘渊没有作任何抵抗和狡辩,他觉得事已至此没有必要隐瞒。紧接着文青辞去了刘渊画室兼职的工作,拔掉了家里的网线。刘渊觉得这好笑,有点匪夷所思,有点悲哀。倒是刘渊觉得很无趣,自己断了念头,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压抑住了所有有关依蓝的欲望。
这是个起风的很平常的日子,刘渊在经过师范大学门口时,背着画夹袅袅婷婷经过身边的女生不经意触动了他的神经,他管不住自己的双腿了,他竟鬼使神差地迈进了学校。深秋的校园有几分萧瑟,秋风追着落叶在空中旋舞,刘渊莫明地有了伤感的情绪,几个月没有依蓝的任何消息,不知再次见面会是怎样的情景,意外、惊喜、尴尬、无语,也许都有可能吧。穿过空寂无人的操场,他来到了美术系楼前,向一女生打听依蓝,女生毫无表情地说她上个月已经毕业了,具体去哪不清楚。
刘渊像一棵落叶凋尽的树,在风中颤栗。
刘渊失落地走出校门后折身进了一家网吧。打开了尘封近一年的邮箱,里面有19封信和若干幅油画,这些信件使邮箱早已暴满。一封一封地读着这些充满爱与艾怨的信,刘渊的眼里逐渐有了温热的感觉。
出了网吧,秋风渐急,一阵怆然陡然间弥漫了全身。刘渊低头裹紧了衣服往家走去。“渊,你可以选择沉默,选择逃避,但我还是要说——我爱你。虽然你并不能够给我快乐、幸福,我甚至得忍受因爱你而带来的种种忧伤与痛苦,但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呀——多么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事”。刘渊的耳边回响着依蓝艾怨的声音,以至横穿马路遭遇红灯他都浑然不觉。
依蓝在这个城市彻底消失了,像烈焰下的一滴水,风中的一粒微尘,瞬间便消逝得无了踪影。
六、
刘渊和依蓝再次相遇是在六年后。
六年的漫长岁月,可以让人慢慢老去,可以使海誓山盟的爱情形同陌路,可以让人在沧桑变故中感叹物是人非。六年对刘渊来说,也经历了许多的变故。六年中,他和文青的婚姻名存实亡,他们在不停地吵不停地耗着,彼此都感到筋疲力尽了,刘渊想了断,可临到开口的时候,他却觉得眼前的女人是那样的可怜和无助,以往的种种的好,也一幕一幕的齐奔了来。最后,他只有选择逃避,辞去了出版社工作,开了一家设计创意工作室,这也是他在岳父岳母面前感到气短所下的赌注。开了公司后,刘渊面对文青的生活少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耗在工作室。
这年的五月,刘渊完成了出版社一套美术丛书的装潢设计,出版社设宴致谢,席间客人到齐后,主人说还得等一位客人,刘渊悄声问邻座才知是丛书的序作者虹。刘渊不认识虹,但名字早已如雷贯耳,是近几年省里青年画家的新锐。十分钟后虹裹挟着一阵风翩然而至,刘渊在顾盼打量间,却惊讶地张大了嘴,眼前出现的分明是依蓝。虽然时隔六年,但刘渊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轻施粉黛,长裙曳地,六年后的依蓝变得成熟而更具女性魅力。
刘渊没想到时隔六年后他和依蓝竟是在这样一种场合不期而遇。接下来的宴席令他们感到尴尬与慌乱。捱到了应酬结束,在酒店的咖啡厅,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位置坐了下来。
依蓝告诉刘渊她是三年前回来的,刘渊有点怀疑她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很早他就听说虹这个名字了。依蓝变了,变得沉稳、沉默,表现出来的矜持令他感到吃惊和不适应。他不知这些年来依蓝经历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但时间已改变了一切,六年前那个为爱而不顾一切的依蓝已经死了。刘渊在心里不得不承认这种现实。在柔曼如水的音乐中,两人各怀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丝毫没有见面时的激动与欣喜,汤勺搅拌茶杯的清脆的响声令气氛尴尬索然。这时依蓝的手机适时地响起,她翻开手机盖并未接听,刘渊隐约听得一个男人被掐断的声音,他的心急速地向下坠去。接下来的刘渊完全被一种悲情笼罩着。
临了,依蓝告诉刘渊下个月她将举办一次画展,刘渊答应一定去看看。分手的时候,刘渊坚持要送她回去,依蓝婉言拒绝,看着她猫身钻进的士绝尘而去,刘渊的心里一片毫无依凭的空落。
意外的相遇,刘渊有了魂不守舍的无助,他明白自己到底是忘不了她的,他又何曾想过,她那素静的面容,明媚纤瘦的体态和蓬勃的热情,竟会成为他日丰饶的记忆和深刻的思念,且入骨情深。可以重回过去么?如果可以,他会大声说出自己的爱呵,可已经没有可能了,现在他想大声说话,可她却沉默了。
六年的光阴匆匆掠过,一切还会如昨?
七、
画展这天,刘渊早早地去了。展厅人不是很多,三个展厅挂满了依蓝这些年来的作品,几年不见,依蓝的油画日见功底,将当今主流派画技揉合得不露声色,并大胆发挥个人的想象,作品颇见灵气,别具风格,令他自叹不如。这样想着,刘渊心里不禁又生出几丝悲哀。在展厅的出口处,是一幅夏莲图,一朵盛开后的夏荷,带着对往日绚烂的留恋和不舍的哀怨,在落日的余晖中静静地聚拢花瓣。旁侧是席慕容的诗:
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莲/多希望/你能看见现在的我/风霜还不曾来侵蚀/秋雨还未滴落/青涩的季节已离我远去/我已亭亭/不忧 亦不惧/现在 正是/最美丽的时刻/重门却已深锁/在芬芳的笑靥之后/谁人知我莲的心事/无缘的你啊/不是来的太早 就是太迟。
一声叹息,他分明听到一声真切的叹息,待他细听时,却无了声息,他立定了般站在画前,胸口像是被那声叹息击中了似的,隐隐地疼痛。环顾四周,人越来越多了,他没有久留,从出口匆匆地离开了画展现场。
他不能安静工作和生活,他想打电话给她,心里惴惴的拨下一串熟悉的数字之后,他却没有勇气再按下通话键,找他干什么呢,告诉她他很爱她,可过去呢,过去为什么又惘然、缄默了呢?告诉她当初是迫于世俗的压力不得已才辜负了她啊,可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只能换来她的一丝冷冷的讥笑,笑他的弱懦与自私。是呀,他终究不是周慕云,不能舍弃一切世俗的羁绊和她好,她也注定做不了苏丽珍,临了,面对这份凌迟的爱,属于他们的只有无限的幽怨与眷顾。
他在犹豫的当儿,她却给他打来了电话,陌生的号码,他并不知晓是她,只是懒懒地应着。“去了吗?”她问他。他回过神来,“哦,去了,挺好。”他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你们还好吧?”刘渊一惊,原来她到底是知道文青的,“还——行吧”,问这个干什么呢,婚姻现在于他而言,好不好早就不重要了。“其实——”她长时间的沉默,刘渊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抑或是不想说出。“其实我们可以······”刘渊接过了她的话。“可我能抛弃现在的一切么?”她有点激动,“我朋友回来了,下回聊吧。”依蓝打断他,急急地挂了电话。刘渊的心“咯噔”了一下。她的“一切”是什么呢,名声?朋友?幸福?抑或都是吧。刘渊看着手中嘟嘟冒盲音的听筒,竟呆坐了许久。
“还会有下回么?”刘渊问自己。
八、
刘渊和依蓝最后一次见面,是第二年的初春。市美术协会上三清山举行青年画家创作研讨会,刘渊去了,他知道这种研讨会依蓝肯定会去的。
在三清山,热烈的讨论及迷人风光令众人身心愉悦。研讨会结束后的当天下午,大家上山采风,垂暮时分,队伍接近玉京峰时,天降暴雨,众人纷纷打道回宾馆了。默默走在队伍前面的刘渊和依蓝没有回头,相互搀扶着爬上了玉京峰顶。站在海拔1800米高的玉京峰,俯视脚下风起云涌,群山像野马奔突于云端的壮观景象,两人都兴奋得忘乎所以,大有羽化登仙、醍醐灌顶之感。刘渊轻叹了一口气,幽幽地像是自语:“太晚了,来得太晚了。”依蓝目光黯然,无语。在他们的前方,一轮彤红的落日正一点一点地向山下坠去。
在玉京峰伫立了许久,春寒渐浓,不能久留。他们披着夜色取道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