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的倒影(下)

当你遇上我 2004-04-19 20:10 阅读:2760







  你没有听错,我爱这个人,我爱这个滥情、虚伪、软弱而又自以为是的女人。在我看来她几乎一无是处,但是我爱她。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为了爱她和她那让我忍无可忍的愚蠢,我耗尽了自己小小胸腔内流过的每一滴血液。我已将我的全部情感完整地交付给她,纵使世人对此永远一无所知。这与人类所说的爱情也许不同。但也绝不是一只宠物对它的主人所怀有的那种常常被误解为感情的顺从和眷恋。尽管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但我仍然对自己心中的这种情感感到困惑不解。我的困惑甚至耽搁了我背叛的计划,为此在那些继续留在她身边的时日里,我忍受了一刻不停的严厉的自责;知恩图报这样的事对于一只兔子来说是可耻的,我必须在自己的行为与这四个字之间画清界线。

  我想要找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请记住,我是一只兔子,我绝不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怀有欲望或者用理性摒除了欲望的人类,所以我需要理由。如果说我带给她的有限的快乐源自我们身体上的接触——我的身体与她的手或眼睛,那么这种快乐完全是单向的。对我而言,准确地说,只有厌恶。我永远不会主动让自己进入她可以触碰到我的范围。当她把手伸向我透明的耳朵时,我总是尽力向后退,直到身后某个坚硬的角落无情地拦住我,将我拱手奉上,我还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去。这双手揪着我的耳朵,将我的整个身体从地面拎起,悬在空中,我的眼眶像京剧女伶那样高高吊起,而眼珠几乎要蹦出来——你看,兔子的耳朵上没有神经,它不会感到疼的——她把握十足,略带羞涩地微笑着,朝向不同的展示对象。我所熟悉的她那冰凉而潮湿的手指,每次都象针剂一样,把厌恶注射进我全身的血管。

  为此我不得不寻找一些更可恶的味道来平息我身体中的厌恶,比如说生姜,大蒜之类;一次我咀嚼偶然在剩菜中找到的姜片时,恰好被她发现,她当然像发现奇迹那样夸张地尖叫起来,并且自作聪明地给我取了那样一个名字。如果她看见我满嘴塞满辣椒,一定会发出更为刺耳的叫声。从那以后,我经常发现伸到我面前的生姜,她以为那是我的嗜好,同时我也知道她又多了一个展示的内容。

  好在她已经没有机会剪掉我身上的毛了。我此番出走,她的谎言将不攻自破。如果按照她的预言,我身上的毛会无限长下去,直到我因此而丧命——如果奇迹发生,我能活到那一天的话。远远望去,那时的我将成为一条不知所终的小溪,或者一小段神来之笔的瀑布。果真如此,倒也成全了我的虚荣心。

  这个女人,她从我身上获得的快乐完全是单向的,就像我对她的爱也完全是单向的一样。可是,我到底为什么会爱上她呢?

  她美丽吗?是的,有些时候,我得承认。在另外的那些时间里,她是平庸的,甚至丑陋。人类的美丽只可能出现在某些瞬间——当然这也就足够了。他们自己察觉不到这种变幻,以为端正的五官和匀称的身体是稳定可靠的,他们清晰的视觉和触觉像尖利的砂石一样磨损他们的心灵,使得那里日益粗糙。可我是一只兔子,在我眼里她每秒钟都在改变,她浮动的内心使得她的外貌像女巫一般变幻莫测。与一株只活一季的浆草相比,甚至与一朵凝聚片刻的浮云相比,一个人一生中美丽的时间都要短得多。

  我面前的这一根柔软的枝条,不知从何处而来,它从它的母体上脱离,微弱而严肃的断裂声,它的生命就在那一刻到达高潮。戳人的断口已经不再新鲜,但还能嗅得出凝固在那里的痛苦和快感。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死去一般,一道柔缓的弧线,在冬季冷硬的背景下显出让我吃惊的倔强。它的全身只有末端——或者说是它断裂前的发端是坚硬的,甚至有些狰狞,这与它的整个身体是那么不和谐,简直对比鲜明。现在,它用这一部分指向我,沉默却是坚决地指出这个荒凉的季节中我所在的位置。它来到这里,路途上经历了各种可能的被动的迁移,只要有一阵风,它就还会移动到别处——然而这一刻,它与我相对,引起我的注意,只有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巧合。早在出生之前就已注定,有生之年,我会被这样的美丽所震慑。

  在此之前,我曾经遇见过一块深蓝色的碎玻璃,尖锐、倾斜的菱形,一端插进褐色的潮湿土壤中,骄傲而吃力地保持着能被光线穿透的角度,一个多么危险的角度!这个角度却令它比所有贴附在丝绒或皮肤上的宝石都耀眼。还有那片在半空中翻转摇曳的信笺的残片,洁白的质地上刻画着几条规则的鲜红细道,以及一些灰蓝的不规则线条,火焰为它添上了一圈圆弧状的深色裙边,让它的舞蹈更加华丽。哦,还有一条遗落在草丛中的小手帕,淡淡的樱草的粉红,它已经不再鲜艳了,却开始有了自己的梦境,不时在草叶的呼吸中翘起一角。当然,一根银灰色的羽翎,一个小小的金属瓶盖,一段盘绕的丝线……所有这些散落在我的路途上,——被我发现,就像它们事先被雕刻在我的记忆里一样必然,而我所要做的仅仅是完成我的旅程,我的目不暇接的美色之旅,并且贡献出尽量多的心跳和惊叹。

  而我的女主人,她侧立在门框中,缓缓抬起短小的下巴,伸展脖颈,让阳光照射在她洁白的下颚上。她的形象就像一块锋利的玻璃插进我的旅途。绕过她,我便可以视而不见;但只要我停下来,抬头与她对视,那么我就再也找不到她的边缘。

  谁又能想得到呢?

  一个简单的动作往往能改变一生,我就像一代又一代证明这个道理的人们一样,对着那不可见的光源抬起了自己的头颅。《圣经》上说,灵魂在投生时面对两个方向,一边是万家灯火,另一边是黑寂寥落,选择前者的投生为猪,后者方为人。那么当初我是选择了一个怎样的光源才变成了一只兔子的呢?愚蠢却是专注的仰望,一旦发现就不再扭转自己的脖颈,那唯一的火光的倒影永远刻画在鲜红的眼睛里。是啊,彼岸的火光。

  向前再走一步,就可以看见那小小的一洼积水了,月光足以让它照出我自己的模样。前肢用力扣住边缘,并且尽量伸长脖子——好了,只能看见这么多了。兔唇,兔耳,兔眼睛,没有错,怎么看都是一只让人放心的兔子。我的眼睛——就像所有兔子一样——分得很开,这样的特征有时也会出现在人的脸上,通常是女人,长着大而分散的眼睛,这种容貌,有人说是美丽,有人则认为象征愚蠢——根据是智障人士和儿童往往都具有这个特征。关于大而分散的眼睛,还有广为流传的说法是淫荡的标志。当然这并不妨碍人们对它产生好感,觉得它美,且让人印象深刻。

  本来我还想看看自己的额头,但是这个努力把一切都搞糟了——我一脚踩进了水里。虽然我用最快的速度把爪子缩了回来,但还是弄湿了,刺骨的冰水让我全身抽筋。在这般情况中等待破碎的水面复原,对我来说实在过于伤感,我只好调头走开。

  所以我对自己的认识就停留在眼睛为止了。

  就是我这双红色的兔眼睛为我带来了那不幸的恋情,我的女主人,我的死神。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线却让我仿佛再次看到记忆之前的火光。那光线并不确定,而且稍纵即逝,不然我不会如此困惑不安。我的女主人的眼睛,我与她对视并且陷落,而她却根本没有看见我。我不舍昼夜,严密地观察她,想要弄清那光线的来源,或者,哪怕只是再看上一眼。然而,让我失望的是,在那以后极为漫长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找到过那种光线的影子。我的眼睛越来越红,而女主人暗淡的眼珠却完全无动于衷,有时甚至还发出完全相反的什么光来。我不得不开始怀疑那一次只是我的幻觉,但它又是那么真切和致命。于是我试图从各种光学现象中寻找依据,发现这有可能是所谓的“海市蜃楼”,真正的火光在别处。但眼球毕竟与空气有一定区别,而且这种现象的概率也令人怀疑。或者,也许这只是简单的反射,真正的光线发自我自己的红眼睛——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人们也并不总是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有什么。总而言之,女主人的眼睛,或者是云团,或者是镜子,反正不会是光源本身。

  在黑暗之中,我的眼睛会发出荧光,虽然是红的,却是冷的,就像是光的化石。当然这光也无法照亮什么,能照亮的只是我的眼睛本身。

  黑暗总是让我感到安全,而白昼却是各种恐惧的温床。作为一只兔子,我有责任分担这世界上大量的恐惧——上帝对此已做了完美的安排,我的呼吸短促,而且体温较高,恐惧所引起的颤栗有助于我们的肌肉产生热量,并且促进血液循环。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也有和我们差不多的恐惧,那时他们没有现在这么多取暖器,甚至没有足够的衣服——现在只有少数地区的人们,比如说我的祖籍非洲的一些居民,勉强还能了解这样合理的安排。唉,遗憾的是我此生无幸见到他们了。我所看见的是,人们看恐怖片,人们腰系长绳跳下悬崖,人们纷纷掏出匕首、手枪、狙击步枪等等互相瞄准……人们已经不再了解自己的恐惧。

  然而恐惧从来不曾减少。恐惧无所不在。所以当对恐惧的无知被美化成勇敢时是如此有害。

  我的女主人也不了解她自己的恐惧——其实她的恐惧并不比我少。可惜她却对此一无所知,一次又一次地自误。

  ……

  “亲爱的,这真奇怪,你的耳廓一直在颤抖呢,你自己知道吗?”

  “唉,我就是有这个小毛病,一激动就会这样。”

  “一激动就会吗”?

  “对呀。真是的,我也拿自己没办法,这讨厌的小毛病。”

  “这怎么会是毛病呢?我觉得它很迷人。它微微颤抖的样子,很娇弱,撩人情欲。”

  “讨厌,它把我的秘密都出卖了。”

  “不会,它那么微弱,而且还藏在头发里。如果不是像我这么靠近,又这么细致地观察你,是不可能发现的。”

  女主人的耳廓在陌生的手指间更剧烈地震颤。

  “告诉我,现在它仅仅是因为激动吗?”

  “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吧,我也说不清。”

  ……

  哦,不,我亲爱的小傻瓜,那是恐惧,那正是恐惧。除了恐惧,别的什么也不是。

  我的女主人其实是世上少数得到神示的人,令人顿足的是她对此完全视而不见。她那神奇的耳廓,在恐惧袭来之时,总是敏锐地向她报警。无论她是在微笑还是大笑,无论她看上去多么轻松泰然,仪态万方,也不分在睡眠中或清醒时,她的一对耳廓总是那么尽忠职守,感应出空气中弥漫着的恐惧的电波;而现在,它们却总是落入那些粗糙迟钝,被愚蠢的欲火烧得滚烫的手掌,嘴唇或者舌尖——作为性感的标志。

  水波荡漾,作为水面上破碎的反光,而不是水。

  我的眼睛里有红色的萤火,这注定我所看见的世界只能是倒影,或者反光。我知道,我的眼睛告诉我的一切一定与女主人她所看到的完全不同。我不能把我的眼睛给她——哪怕只是一秒钟,我也愿意用生命的全部时间交换。那样她才会知道,她的眼睛是如何欺骗了她,或者说,她对自己眼睛的顽固的信任是如何令她自误。当然,她绝不会想到,让她知道,与她争辩,她也绝不会被我说服,一个人怎么会动摇自己全部自信的基础?而我又怎么能消灭她所有生存的依据?

  但是,只有我知道,在那些肮脏的夜里,在那些冷静的夜里,在那些热闹非凡而又孤寂无比的夜里,只有我和她,只有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能消除我的焦虑。我已经试过各种方法,大量的进食或者什么也不吃,不停地说话或者沉默,与所有人亲切交谈或者六亲不认……甚至已经不是为了消除,仅仅是想暂时忘却。我一直尽力地去爱上什么人,并且早就发现,这对我并非难事。我希望这会带给我安宁,而这似乎也是我能想出的惟一指望。或者说,至少,作为一个女人,我应该让自己充分发挥容器的作用,只有容器中是满的,我才可能忘掉作为容器的自己;我并不喜欢容器这个比喻,但是还有什么比“空了”更能强化“容器”这个形象呢?所以我不能不使用自己,恰恰是为了忘记自己的可用性。

  在我的一生中,我遇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但是我从不曾希望自己变成一本百科全书,我知道有许多男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关于女人的百科全书,包罗万象,从植物到动物无奇不有,并且以此为豪。我不知道有没有女人也怀有这样的希望,反正我肯定是没有。说起来,我只是在路上与他们偶然撞上,他们就是这样,从我的前方迎面走来,我根本没有办法回避,而我又不能每次都因为他们而改变自己行走的路线——在最初的那些年里,我就是这样,如果用一支洞察世事的笔为我画一条轨迹,那么,在开始的部分一定由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之字形连接而成,就象醉汉回家的路线一样。没错,我的人生就是螺旋向下。起点总是在我的上方,好像一直没变,却是越离越近。

  水也是这样,看上去一直向前,事实上却是一直向下,一路跌跌撞撞,仿佛有自己的方向,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看见的人都误会了,它自己也误会了吗?

  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为他们改变方向了呢?从小溪变成了瀑布,从涓流变成了大河,泥沙俱下,勇往直前。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是在南方那条狭长阴湿的街道上吗?还是在某个床单泛黄的房间?又好像都不是;我可以想起一个又一个令人窒息的瞬间,事实上它们中的大部分已经被我强行遗忘了,从记忆中彻底抹除,就像擦掉肮脏的血渍一样。我曾为我遗忘的天赋感到庆幸,直到我发现命运已经替我下定决心,而记忆充其量只是些无聊的借口和摆设。

  没有一件事是新鲜的,历史之中只有重复。我为我暗中不断浮现的幻觉感到羞耻。

  我所有的这一切,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难道真的仅仅是遭遇、偶遇或者奇遇吗?我就像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思,即便走了这么久,仍是觉得那么陌生,惊奇,和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它始终笼罩着我。确实是这样的,但是我却不能这么说。我没有这个权力,那也不是我的形象——头戴巨大蝴蝶结,任性而无辜的小姑娘。事实上,我早就不是什么无知的少女了,我比别人更加及时地懂事,武装好自己,然后冲锋陷阵。我不能容忍任何被动和软弱的处境,不能容忍无法解决的矛盾。我比莫斯科,北京或其他任何城市都更不相信眼泪和唾沫。我知道人们的弱点,他们的弱点总是一致的,令人绝望的一致啊。所以没有什么会来影响我的判断。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一产生这个判断,你就基本上不会再遇到任何挫折了,你就会成为那一类不幸的幸运儿,不管遇见什么,最终总是成为你那伟大的世界观的有力印证。我在这一点上没有走任何弯路。

  你说得很对,是的,我是一个庸俗的奇迹,我从来没有失败过——自从我投入战争以来,不断占领高地,攻克堡垒,连一次我所渴望的该死的失败都没有遇见过。就如同进入无人之境。

  对我来说,只有超出一个人判断的结果才称得上是失败。当我衣着艳丽地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心里希望有人会把我推倒,但是我知道,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发生,他们只会对我吹口哨。我了解人们心里的欲望和谎言,其实就像一道公式那样简单、乏味。

  任何幻想都是多余的,你越了解这一点,你就会越勇敢。越是勇敢也就越是绝望。恐惧?你是说恐惧吗?不,我早就忘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恐怖电影里的不算吗?我不是你在童话里听说过的那个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勇敢的人。但是我确实有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也许很小的时候有过吧,一定有,但我已经记不清了,要我说,那一定是种幸福的感觉。幸福得浑身发抖,就像一只兔子。

  恐惧是什么?不,我不想知道答案。既然你说我早晚都会知道。你看我还这么年轻。我不可能一直走下去。虽然我没有打算停下来。我的方向就是一直向前,也许是北方吧,北方不是一个地点,而是一个方向。我非常清楚在我的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过。这让我感到心灵的安定。我不需要走太长的路了,更何况,已经是冬天了。

  自出生以来,我就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是命定的,没有根源,无法解除的恐惧。我知道你们人类的恐惧都是可以解除的,或者说,是有意义的,它必须给人以行动的动力,解决、摆脱的动力。可是我的恐惧没有意义,那只是一种必须,一种空气,是我生活的全部。有的时候空气也会让人感到疲倦的。

  我为什么要逃跑?因为我不想再等待了。我奔向我的北方,她奔向她的终结,在这个广袤而狭窄的时空里,在我的女主人永远看不见的地方,我寸步不离地与她同行。亲爱的,你会明白吗?我就是你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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